關閉

文章

春風大雅,秋水文章

春風大雅,秋水文章

周榕 博士

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

2015

雅乃文華,五千年文明精神之萃聚,鐘靈毓秀,蘊藉風流。中華之雅,博大精深,生生不息,與古為新,縱歷亂離顛沛、興替輪回而弦歌未絕。華夏文明之雅續,遠逾文字,更廣寓於諸般造物。故建築雖為小道,亦有大雅存焉。是以建築師孜矻營造,非止匠藝,兼祧雅脈,高致深情,寄諸土木。

作為臺灣現代建築的一代旗手,姚仁喜先生三十年來,不僅用自己的建築作品深刻改變了臺灣當代的文化景觀,其影響更跨越海峽,成為中國現代建築、乃至中華現代文明創造的重要標杆。因此,認識姚仁喜,僅僅局限在“臺灣建築”的小格局內觀察顯有不足,應須將其放置于中華文明現代轉型期的大參照系中進行審視,方能充分彰顯其工作的歷史價值。

晚清以降,面對西方現代文明入侵的巨大“災變”,中華文明被迫開始艱難的現代化轉型。百年鼎革,滄桑困苦,神州裂變,同向殊途:1949之後,一水相隔的中華兩岸步入了截然不同的現代化軌道。“衣冠南渡”的臺灣,相對地保留了中華傳統文明的層級結構,因此令凝聚了“精英價值觀”的“雅文化”在臺灣社會得到了較為系統的存續。

草根與精英兩分的不同文化取向選擇,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大陸和臺灣六十餘年來文明景觀的底層差異。臺灣社會持守雅文化的價值內核,得以在“俗”與“洋”兩大現代浪潮的夾擊下不至引發精英文化體系的全面崩陷,從而令這塊割據的中華文明領地展現出一種“雅致現代化”的發展可能性。以雅化時,接古通今,是謂“雅續”。

中華文明傳統的“現代雅續”,在臺灣文化界通過白先勇、蔣勳的文字,侯孝賢、李安的電影,以及林懷民的舞蹈、賴聲川的戲劇、姚仁喜的建築等外化形式綻放流溢,顯影出中華文明走向現代化未來的另類願景與可能通路。這簇彼岸文化精英的優雅創造,對雅育斷代的大陸同儕和晚學來說都不啻是一種替代性探索實驗。他們的作品雖非鴻篇巨制,但其對中華文明現代轉型的多樣化路標意義卻已足夠深遠。

姚仁喜對文明雅續的貢獻,集中體現為他在設計中對現代建築這匹來自西方的“紅鬃烈馬”所進行的形式“雅馴”——即按照中華傳統雅文化的核心價值準則,去篩取和改造現代建築的形式語彙,並將其重新組織成溫文爾雅的姚氏空間語言體系。在姚仁喜筆下,中華文化之雅具體呈現為向儒中取“和”、道中取“逸”、釋中取“寂”。藉此,姚仁喜對西方現代建築形式既利其用,亦化其戾。

儒家之“和”,確立了姚仁喜雅境設計的溫度與基調——散淡自洽、消弭矛盾的“協和”,避免了現代建築高效複合的功能空間及統一嚴密的邏輯形式對使用者過強的規定性,通過適度的冗餘處理在謹嚴的理性秩序中仍營造出一派空間自在;執兩用中、不極不偏的“中和”,消解了西方當代建築中常見的強調極端化表現和戲劇化衝突的內在緊張感,從而讓物質環境釋放出鬆弛的人情暖意;內斂自守、知柔處弱的“謙和”,使姚仁喜的建築從無俯視眾生的傲慢自矜,也沒有普通人難以理解的艱深繁複,而是放低智識姿態,空間揖讓成禮、設計收放合度。一團“和”氣,方能涵納萬物,氤氳成雅。

道家之“逸”,在姚仁喜的設計中表達為一種“弱自由”。這種弱自由迥異於西方當代建築中以張揚個性為目標、以沖決破壞為特徵的強勁狂放的積極自由,而是“點破一泓澄綠”但卻“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低烈度的消極自由。從蘭陽博物館點到即止的破體飄窗,到農禪寺正立面西側懸挑牆面在對稱與非對稱之間進行的若有若無的擾動,以及烏鎮大劇院將千變萬化的圖案納入規則控制的木欞花窗中,都可以發現這種低調自由的淺痕淡影。即便是逸興遄飛如嘉義故宮南院和新北市立美術館,仍然在自由與秩序之間保持了某種精妙的平衡。逸如流水,樂而不淫,放而不縱。姚仁喜拈逸為雅魄,得以令設計破匠入藝、超藝成道,使建築陰陽化趣,氣韻生動。

釋家之“寂”,是深諳佛理的姚仁喜在設計中常常不自覺流露的一種氣質,讓他的建築與熱鬧濃烈的塵世造物拉開了明顯的距離。且不說養慧學苑、法鼓山農禪寺之類的釋家道場,縱使如新竹高鐵站、烏鎮大劇院這樣喧囂擾攘的人間俗地,姚仁喜也依然展現出在物質表達上的高度克制——微微著意、淡淡呈示,既不熱切,也非冷峻,而僅有對幻象終必成虛的悲憫和不得不在無住之中建造的平靜。姚仁喜營造的雅境在律宗和禪宗之間,或謂“律中見禪”:刹那芳華,於短暫中搭造永恆,於秩序間放下執著;正如克緹辦公大樓在信義計畫區的孤獨顯相——似近實遠,似動還靜,似真亦幻,一道入時的紗幔遮裹住不動聲色的本來面目,任潮起潮落曆遍周遭,蟬翼之隔卻終難揭破。

清人鄧石如有聯:“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禮記•中庸》有雲:“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春風大雅,是對萬物並育、諸道並行的溫煦照拂、側耳傾聽、與包容和合。姚仁喜的設計,匯中西現代建築之道於一體,熔儒道釋三家之妙於一冶,刪繁就簡,棄巧歸真,終化春風大雅為秋水文章。